北京日報記者 孫文曄
2025年11月25日08:4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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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0月24日,是聯合國的80歲生日。撫今追昔,中國是聯合國51個創始國中的“四強”之一,英國路透社在介紹《聯合國憲章》簽署時曾寫道:“二戰中參戰時間最長的中國獲得了第一個簽字的殊榮。”在當年聯合國發行的紀念卡中,還有一張董必武用毛筆簽署憲章的照片。“這是中國共產黨首次在多邊外交舞台上亮相,也是我黨在聯合國一個個高光時刻的開端。”董必武嫡長孫、湖北董必武思想研究會會長董紹壬說,希望更多的人記住這一具有非凡歷史意義的時刻,了解其多麼來之不易。
蔣介石“忍痛極矣”
1945年4月21日,紐約機場的跑道上,一架飽經風霜的小型軍機緩緩降落。艙門打開,一位朴實的老者走下舷梯,他就是董必武——即將在國際舞台上掀起波瀾的中共代表。想象一下,這位參加過中共一大、走過長征路的老革命家,將要參與聯合國創建,內心該是何等激動!
與宋子文及其他國民黨代表搭乘豪華專機的排場形成鮮明對比,董必武的隨行人員隻有秘書章漢夫和翻譯陳家康。從延安到紐約,他們輾轉飛行了十多天,途經四大洲,克服了戰時交通的種種不便,是最后一批抵美的中國代表。
“在聯合政府爭取無果的情況下,國共兩黨能組團參加聯合國制憲大會,自然少不了一番激烈的政治博弈。”董紹壬說,“就連那時的中央文件都指出,外交是我們工作中所最不熟悉的一方面,在對不熟悉事務的摸索中,取得勝利,才尤其難得。”
幾個月前,蔣介石還堅決反對中共代表參加大會。他在日記中憤怒地寫道:“黑海三國會議宣言后,共匪借其中民主語句作猛烈之宣傳……”
日記中的“黑海三國會議”,指的是在黑海度假勝地召開的雅爾塔會議。進入1945年,法西斯已是秋后螞蚱,美、英、蘇三國首腦羅斯福、丘吉爾、斯大林,在會議上敲定了籌建聯合國的方案,並決定4月25日在舊金山召開制憲會議。
會議請柬最終由美國、英國、蘇聯、中國四國發出,作為聯合國的發起國,中國的大國地位由此得到確認。蔣介石得知這個消息,高興得不得了,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:“此為新年第一勝利之捷音。”
令他煩惱的是,中國共產黨試圖抓住這一機會,在外交上突圍。2月18日,在延安舉行的中共六屆七中全會全體會議上,毛澤東明確表示,要求派代表參加制定《聯合國憲章》的舊金山會議。
周恩來先向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提出:“中國目前沒有民主的聯合政府,現在的國民政府完全是國民黨獨裁統治,既不能代表解放區9000萬人民,也不能代表國民黨統治區域廣大人民的公意。”因此,國民黨代表隻應佔代表團全體人數三分之一,其余三分之二的代表,應由共產黨及民主同盟派遣。
中國駐英大使顧維鈞是少數支持這一提議的當權派。他剛參加了為創立聯合國做准備的敦巴頓橡樹園會議,因為中國“大而不強”沒少受氣,蘇聯甚至以未對日宣戰為由,拒絕跟中國一起談。幸虧有羅斯福的堅持,中國才能躋身“四強”。
顧維鈞深知,在外交中,必須顯示民主團結,就向蔣介石建議說,這個代表團應有廣泛性,應包括各種不同政治主張的代表,以便向全世界昭示,我們的代表是真正的全國性代表團。
蔣介石搖搖頭:“中國除國民黨以外,就是共產黨,還有什麼其他黨派?所謂其他黨派實際是不能算數的。我看,這個代表團不要太大,有三五個人就足夠了。”
顧維鈞接上一句:“當然,我們不必學美國那樣擁有八名代表。不過除了無黨派外,還應有一名婦女代表,最好再有一名農民代表,一名工人代表……”
“選派一名婦女代表和一名無黨派代表做顧問就可以了。”蔣介石有些不耐煩,他非常干脆地說:“此次國際會議乃為各國政府會議,而非各國之黨派會議。”
蔣介石冥頑不化,周恩來干脆甩出具體名單,“將由周恩來、董必武、秦邦憲(博古)參加代表團,”“如不採納,將對國民黨代表團在國際會議的一切言行保留發言權”。
聽說周恩來要去,蔣介石從氣憤變成了害怕。他隻得“表演”一下,擬定了一份包括三位無黨派人士和民主社會黨領袖的名單,但仍完全剔除了共產黨人。
3月中旬,宋慶齡約顧維鈞見面,提出中國共產黨希望在代表團中佔有兩個名額。宋慶齡替共產黨說話的消息傳到蔣介石耳朵裡,他在日記裡咬牙切齒道,此“乃為十五年來第一次”,因為此前她“從不願與我談政治”。
同時,蘇聯方面也對國民黨施壓。3月15日,蘇聯駐華大使約見蔣經國,以“恫嚇”的口吻要求國民黨指派中共代表參加代表團。蘇聯出面,蔣介石反而認為這表明中共“已經山窮水盡”。因此,他打定主意,“仍置之不理,視若無睹,彼將於我奈何也”。
轉折從美國插手開始。
日本的戰敗已經指日可待,戰后世界國際秩序、特別是東亞新秩序的構建中,羅斯福很清楚中國的地位和意義,他硬是把中國拉入“四強”,但英國和蘇聯一直不認可,還在之前的聯合國籌建中百般刁難。無疑,一個統一的、團結的中國,才是更強有力的。
為此,羅斯福總統於3月22日致電蔣介石,語氣委婉卻暗藏鋒芒:“如閣下之代表團容納共產黨在內,實則此種辦法有顯著之利益……閣下對於統一中國之努力,勢將因閣下此種民治主義之表示,而獲得實際援助。”
羅斯福提到的援助,直擊蔣介石軟肋。反復權衡后,他決定“用逆來順受之法,”“派中共一人參加舊金山會議代表團”。這一決定,在他的日記中被形容為“忍痛極矣”。
選誰呢?首先被排除的是周恩來,他肯定能為中共賺足面子,成為中國代表團中最令人矚目的代表。這種局面,蔣介石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。
董必武和秦邦憲這兩位,誰更適合呢?
王世杰提議選秦邦憲,但顧維鈞覺得董必武更合適。他在回憶錄中說,他們在巴黎有一面之緣,“他年事稍長,且通曉國際事務,使我頗感驚異,例如,我們談到過中國的對外關系,甚至還談過俄國人的問題,而我們彼此的觀點卻是距離不大的。”
“我爺爺是晚清秀才,參加了辛亥革命,追隨過孫中山,后來又成為共產黨創始人之一。他和顧維鈞、蔣介石都認識,第一次國共合作時蔣介石還曾試圖用金錢和一件大衣收買他。我覺得蔣介石選他,可能一是覺得他歲數大,掀不起啥風浪,二是知道他一貫以民族利益為重。”董紹壬說。
最終,中國代表團確定了十人名單。裡面有外交部長宋子文,國民黨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長王寵惠,中國駐美大使魏道明,駐英大使顧維鈞,還有前駐美大使胡適。中共這邊派了董必武,民社黨來了張君勱,青年黨則是李璜。還有前南京金陵女子大學的校長吳貽芳作為女性代表,《大公報》的總經理胡霖作為新聞界代表。這十個人裡頭,董必武是年紀最大的一個,都六十歲了。
復電羅斯福時,蔣介石還玩了個文字游戲:“六人為國民參政員,即國民黨以外之共產黨及其他兩反對黨各一人,暨無黨派者三人。”
其實,在國民參政員六人中,國民黨以外的隻有中國共產黨的董必武、青年黨的李璜、民社黨的張君勱、無黨派的吳貽芳四人,吳貽芳還在“暨無黨派者三人”中又被計算了一次。這種“疊算”的花招,其實是刻意模糊了國民黨佔絕對多數的事實。
“公等凌空去,中華氣概雄”
一些學者認為董必武能夠參加中國代表團,是顧維鈞的舉薦和羅斯福的恩賞。其實,根本原因還在於人民的呼聲和中共在抗日中的地位。
歷經接近14年的艱苦抗戰,中共領導的解放區已有19個,人口近1億,人民軍隊發展到約132萬人,民兵發展到260余萬人,是全民抗戰的中流砥柱。
1945年初,國民黨軍隊在豫湘桂戰役中一潰千裡,而中共領導的解放區抗擊著58%的日軍和95%的偽軍。力量對比的逆轉,讓中共在國際社會獲得越來越多的關注。
美國駐華使館官員謝偉思在備忘錄中直言“中國共產黨已成為最活躍的力量”,美軍觀察組在延安的報告也盛贊八路軍“是中國最有效率的抗日武裝”。
聯合國制憲會議召開前,美聯社認為在282名與會代表中,“最具影響力”的隻有16人,其中就包括董必武。這也說明,中共逐漸在海外擁有越來越大的影響力。
另外,董必武本人的“低調”,也讓蔣介石低估了他在外交上的能量。
抗戰期間,董必武常駐重慶,參與領導了整個南方局在國統區的工作。周恩來返回延安后,他更是獨當一面。
他的杰作之一,就是促成中外記者團訪問延安。抗戰后期,董必武加強同外國記者的接觸,主動向他們提供1943年的作戰記錄、邊區民主建設的成就和人民安居樂業的情況,邀請他們前去考察。
1944年,駐華外國記者聯名致函蔣介石,要求訪問陝北和延安。董必武聞訊,立即報告延安,為迎接外國記者團做好了准備。經過月余參訪,外國記者撰寫了大量有關根據地的報道,如福爾曼的《來自紅色中國的報道》、斯坦因的《紅色中國的挑戰》等,打破了國民黨對敵后抗日根據地的宣傳封鎖。
“別看他當年60歲了,但他從年輕時就學英文,在黃州府中學當老師時還教過英語,又有在日本、蘇聯留學的經驗,能直接看俄文原文,晚年80多歲還拿著自制的卡片背俄語和英語單詞,而且背的是很難的專有名詞。”在董紹壬眼裡,爺爺很有語言天賦,是那個時代少有的掌握多種語言的人才。
董必武將赴美參會的消息傳出,延安沸騰了。4月6日,延安機場人聲鼎沸,朱德、周恩來、葉劍英、林伯渠、陳毅、聶榮臻、劉伯承、羅瑞卿等數百人,喜氣洋洋地到機場歡送董必武。
陳毅還觸景生情,寫了一首詩《送董老出席舊金山會議即日出洋》:“公等凌空去,中華氣概雄。九州方擒虎,東亞正飛龍……”
誰知起飛后不久,飛機就在秦嶺上空遇到了惡劣天氣,不得不折返西安。董必武怕停留時間過長,影響行程,便與飛行人員商定,“能飛就飛,繼續前進”。
再次起飛后,顛簸不停,不少人嘔吐不止,董必武卻十分鎮靜。飛機進入四川盆地,又發現重慶上空天氣狀況十分惡劣,隻得連夜轉到成都新津機場降落,第二天才到達重慶。
次日,民主同盟四十余人在重慶舉行茶話會,歡送董必武。在熱烈融洽的氣氛中,沈鈞儒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,發言說:“我們歡送董必武先生,是歡送中國人民的代表。”
國民黨當局仍不停地找麻煩。中共原本決定派伍修權與董必武同行,國民黨卻以伍修權患病為口實,未允許他出國。最終,董必武率陳家康、章漢夫登上一架沒有座位的小型軍用飛機赴美。同機前往的還有中國代表團成員、《大公報》總經理胡霖。
國民黨攔住了伍修權,卻不知章漢夫也是外交干才,另一位秘書則是因才華橫溢而被費正清欣賞的陳家康。
多年之后,顧維鈞還感嘆:中共成功的一個原因是,董必武挑選了一個很好的秘書章漢夫(新中國一建立就擔任外交部副部長,當了22年,直至去世)。他也是共產黨的一個杰出人物,為人善良而謙虛,不引人注意但很能干。
“宋子文和其他代表一起乘坐專機赴美,而我爺爺他們坐的是沒有舒適座位的美國小型軍用機,行程也非常曲折。”董紹壬說,這架軍機先是飛越喜馬拉雅山到印度加爾各答,然后轉赴中東,跨越非洲,橫飛大西洋,到拉丁美洲的巴西,最后才飛到美國紐約機場,前后共飛行了將近10天,一行勞頓的情形,可想而知。
接著,他們又隨中國代表團馬不停蹄地從東海岸飛往西海岸的舊金山,此時,大會已經開幕在即。
“會議之一切,
系超越一切黨派利益”
4月25日,聯合國制憲會議在富麗堂皇的舊金山大歌劇院開幕。會議期間,陸續參加的共有50個國家的282名代表和1726名各代表團顧問、專家、秘書,還有2636名採訪記者,氣氛十分熱烈。
開幕當天,中國代表團有6位成員發表講話,董必武尤為引人注目。他說:“我雖系共產黨之一員,然系代表整個中國。中國代表團中包括各黨各派,是極好的象征。會議之一切,系超越一切黨派利益。”
由宋子文主持的中外記者招待會,吸引600多名記者蜂擁而至,堪稱一場“輿論戰”。被國民黨當局宣傳為“危險人物”的董必武,自然成了記者關注的焦點。
一位美國記者好奇而又友好地請董必武站起來,讓大家看看他是否真有點“危險”。董必武通曉英語,沒等翻譯人員翻譯,便落落大方地站起來,用英文向大家致意。
他還風趣地來了個開場白:“我給大家講個笑話,有人挖井,有人傳說井下有人挖井,又有人傳說挖井挖出人,大家看我是哪種人?”
記者看到“危險人物”原來是一位溫文爾雅、嘴巴上蓄有兩縷胡須的長者,頓時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。
一位記者問他:“舊金山會議的成功,是否將有助於造成中國內部的團結與和諧?”董必武答:“是的,但非直接的。”他的話語簡潔而有分寸,可謂舉重若輕。
從5月3日起,各代表團成員分成4個專門委員會審議《聯合國憲章》草案。董必武被安排在第三專門委員會,審議聯合國安理會的相關條文。因為涉及戰后殖民地的托管問題,這個專門委員會的爭論最為激烈。
中國代表團主張,不僅應對托管領土加上“獨立”的目標,同時對非自治領土也應加上有關獨立的內容。雖然中方主張遭到了英、美、法等國的激烈反對,但是,作為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國,中國這一建議也引起了足夠的重視。
在草擬這一方案時,為了讓中國代表接受折中方案,美國專門到中國代表團駐地,動之以情,誘之以利。
對此,中國代表坦然相告,我們並不想在這一問題上為自己謀取利益,只是衷心希望民族獨立成為聯合國的基本目標。
“托管絕非變相殖民,最終目的必須是被托管地區的獨立與自由。”最終,這一主張被寫入《聯合國憲章》第76條。誠如董必武所言,“爭論中心為委托,商量大事不糊涂。”
“這種為弱小國家伸張正義的立場,為大會成功作出了很大貢獻。”董紹壬說,后來中國重返聯合國,是亞非拉兄弟抬著我們進去的,其實這種互信,在1945年時就已經埋下了種子。
整個會議期間,中國代表團大多數時候由首席代表顧維鈞帶隊,他對董必武頗有好感,回憶錄中特別寫道:“董是一個上了年紀讀過古書的人,為人和藹可親,但頗機敏,似乎比李璜更善辭令。”
據他回憶,董必武“凡有建議或提出問題,無不就商於我”,從來沒有主動提過國共兩黨之間的政治分歧。每當中國代表團內部開會提及蘇聯和中國共產主義運動問題時,“董總是緘默不語,力圖避免給人造成他是為共產黨的利益而來的印象”。
作為唯一一位兩次參加全球性和平會議(一戰后的巴黎和會和二戰后的舊金山會議)、並且每次都作為代表團主要成員的外交官,顧維鈞深知董老“維護大局”有多難得。
董必武能擱置兩黨矛盾,其實極為不易。開會前,國共兩黨在國內的對立日益尖銳。開會時,蔣介石密電中國駐美大使魏道明:“嚴防中共借會議煽風點火”,“密切監控動向”。
除了被秘密監視外,國民黨還策動美國報紙抹黑中共。對此,董必武早有預案,剛到美國就用“快函”宣布,“國外的一切說話,都將交給新華日報正式發表,以免道遠訛傳。”
董紹壬說董必武非常清楚自己的立場:“他代表的是中國的國家形象,維護的是中國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的利益和尊嚴,謀求的是國家利益的最大化。”
“四強”中第一個簽字
6月26日,《聯合國憲章》舉行簽字儀式。按照英文順序,中國代表團是“四強”中第一個簽字的國家。
舊金山退伍軍人大廈布置了簽字台。直徑11英尺的灰藍色圓桌和一把法國路易十四時代的椅子放在簽字台中央,桌上擺放著用皮面裝訂的《聯合國憲章》和過渡時期文件,還有專門為中國代表設置的毛筆和硯台。
備受欺凌的中國,終於以強國姿態走進了聯合國,那些參與瓜分中國的德國、日本已成為可恥的戰敗國,而另一些參與者,如英、美等國,則不得不同50年前的被瓜分者——中國,平起平坐,共商大事,這是何等的揚眉吐氣。
中國堅持抗戰14年,終於使自己在聯合國中有了一席之地。羅斯福曾對他的兒子說:“假如沒有中國,假如中國被打垮了,你想一想,有多少師團的日本兵可以因此調到其他方面來作戰。他們可以馬上打下澳洲,打下印度,並且可以一直沖到中東。”
遺憾的是,一手締造聯合國、並堅決地把中國拉入“四強”的羅斯福總統,卻沒有看到《聯合國憲章》簽署,由於他的突然去世,美國總統已經換成了杜魯門。
儀式當天,董必武穿著在唐人街買的新西裝,握筆蘸墨,他的手因激動微微顫抖,字跡卻愈發剛勁。這一幕被聯合國攝影師定格,成為憲章簽署儀式上最動人的畫面之一。
簽字儀式歷時8小時,50個國家的153名代表簽字(波蘭雖然未參會,但作為創始國預留了席位),戰后新秩序由此奠基。
“當晚,我爺爺在舊金山電台向國內發表演說,介紹大會盛況,並暢談了自己的感想和體會。這次演講,名義上是面向國內同胞,實際上是利用美國的電台,又一次向全世界宣傳了中國共產黨的政治主張。”
10月24日,《聯合國憲章》經中蘇法英美及其他簽字國過半數批准,發生效力。從此,10月24日成了聯合國的生日。
聯合國沒有忘記董必武的貢獻。1975年董必武逝世時,時任聯合國秘書長的庫爾特·瓦爾德海姆專門發來唁電,稱其“作為《聯合國憲章》的簽署者之一被人們懷念”。
1986年,我國發行兩枚董必武誕辰百年紀念郵票,第二張即選用董必武出席聯合國制憲會議的照片。
用毛筆簽下的“董必武”三字,是中國共產黨亮相多邊國際舞台上的明証。“這一刻的到來殊為不易,現在知道的人卻不多。”湖北董必武思想研究會為吸引年輕人注意,特地以紅色短劇的方式呈現了這段歷史。
“我能區別鳳凰和烏鴉”
董必武參會,也是中共高層領導人第一次以公開身份在美國活動。中共六屆七中全會主席團會議決議指示:“赴美的任務主要是爭取外國朋友,提高我黨的國際地位,並盡量爭取留駐美國工作,以擴大中國共產黨在國際上的影響。”
為打破蔣介石對中共的宣傳封鎖,會議間隙,董必武牽頭編寫了3萬余字的英文版《中國解放區實錄》。這本小冊子用翔實數據打破謊言:“解放區抗擊58%日軍,收復85萬平方公裡國土,犧牲軍民44萬余人。”5000冊印本很快在代表與記者中傳閱,美國《基督教科學箴言報》記者寫道:“這本小冊子揭開了中國抗戰的另一幅圖景,與重慶的宣傳截然不同。”
董必武的老朋友——致公黨美洲總支部主席司徒美堂是著名僑領、世界洪門領袖。在美洲,“華僑中十之八九皆系洪門成員”,司徒美堂幫董必武打開了局面。
在舊金山的致公黨大會上,董必武以《中國共產黨的基本政策》為題發表演講。此舉在當時的社會影響極大,1945年7月,致公黨駐舊金山總部通電重慶國民參政會暨全國同胞:“本黨主張、迅即召集黨派會議、組織聯合政府,完成抗戰大業,奠定民主基礎、國家前途實利賴之。”
舊金山會議結束后,中國代表團成員,有的赴英國考察,有的留在美國講學,也有的離美返國,董必武和胡霖等人則到紐約繼續工作。
蔣介石為防止董必武在華人華僑中開展統戰工作,早早就發出密電,“注意採取必要措施,務使僑胞及僑報擁護中央,並防止彼等在會議前后發生響應共產黨及不利於中央之表示”。
雖然活動經常有人搗亂,但董必武卻能輕鬆“破防”。這是因為,他不像國民黨那樣,僅聯絡華人華僑上層,而是面向底層,擁抱大眾。
當時紐約“衣聯會”會員4000多人,約佔當地華僑華人人數的三分之一,是紐約最大的僑團。在紐約從事洗衣工作的華僑,每天勞動10多個小時,卻集資買了4輛兩噸重的小卡車,將其改裝成救護車,兩輛送國民黨領導的軍隊,兩輛送給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。
為了避開唐人街“國民黨紐約分部”的搗亂和破壞,“衣聯會”將歡迎董必武的宴會安排在紐約離唐人街較遠的“頂好餐館”。
據歡迎會主席方富爾回憶,經過一番籌備,在8月一個星期日的晚上,300多位“衣聯會”會友和各界愛國僑胞聚集“頂好餐館”,就連“頂好餐館”全體職工也放下工作,擁到會場,爭睹中共代表的風採,聆聽董必武演說。
第二天《華僑日報》頭版刊登了董必武和僑胞握手的大幅照片,以《中國的希望之光》為題專門介紹了這次宴會,並於當月16日至20日連續發表了這篇演講稿,在華僑社會引起了極大的轟動。
董必武還專程到紐約郊外的一個山庄,去看望了中國人民的老朋友、美國進步女作家史沫特萊。她寫過《中國人的命運》《中國紅軍在前進》《中國戰歌》等著作,向世界介紹了中國革命和工農紅軍。1941年回國后,仍繼續撰寫朱德傳記《偉大的道路》一書。
時隔數年,老友相見,草地敘舊,格外親切。為了招待遠來的客人,史沫特萊還親自下廚做了一道中國菜。雖然火候掌握不好,菜燒得有點過火,但董必武仍吃得津津有味。
山庄理事長聽說董必武遠道而來,在當地最好的飯館設宴。飯桌上,大家請董必武講講紅軍,他就繪聲繪色地講起了紅軍翻越夾金山的故事。他說,那裡空氣稀薄,氣溫很低,凍得人直想吐。要是你途中坐下來休息,就會立即凍死在那裡。有一次,我們在途中發現有人橫臥在路旁,走近一看,早已凍死了。聽眾動容道:“中共的堅韌精神,是人類的寶貴財富。”
美國學者鄺治中在《紐約唐人街》一書中評述:1945年聯合國在舊金山成立,國民政府代表宋子文前來訪問紐約時,住在一家豪華的旅館裡,拒絕去唐人街發表演說。相反,中共代表董必武卻在華僑主持的許多集會上講話,這給紐約的華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正如鄺治中所言,“后來在考慮中國在戰后世界中的前途時,華人中間幾乎沒有人認為國民黨的獨裁統治繼續下去會有什麼好處。”
華美協進社是由蔣介石的積極支持者、美國《時代》周刊老板亨利·魯斯捐款維持和操縱的,他們也向董必武發出邀請。
董必武明知山有虎卻偏向虎山行。有受指使者提問:“你們共產黨是否擁護蔣委員長?”緊接著另一名搗亂者又提問:“你們共產黨講愛國,究竟是愛蘇聯還是愛中國?”董必武聽后把桌子一拍,質問提問者居心何在!說畢立即退場,以示抗議。
回到住地,周圍的人問他今天為何發這麼大的脾氣?董必武說:“之前提問的那個人很狡猾,是故意刁難我們的。日本還沒有投降,如果說不擁護蔣介石,他們就會加以利用,欺騙群眾。這樣就會制造我們和廣大人民之間在看法和感情上的分裂。我正在考慮如何回答時,恰好那個蠢家伙緊跟著提出愛蘇聯還是愛中國的問題,這就使我有機會把他罵一頓,然后用不著回答前一個問題了。”
當時在美國哈佛大學法學院就讀的韓德培(中國法學界一代宗師)回憶:“1945年,當我從報紙上看到,一些受國民黨唆使的中國留學生,在董必武講演時搗亂,我就立馬給董先生寫信支持他。說搗亂的留學生只是留美中國學生中的極少數,其行為應受到譴責。”董必武很快回信:“我能辨別會場上的人,我能區別鳳凰和烏鴉。”
到美國后,董必武利用自己的親和力,極大地改善了中國共產黨的國際形象。正如一位年逾古稀的老華僑所講,“他是個和氣的人,他會聽我說說心裡話的。”記者蕭乾也稱董必武是“典型的忠厚長者”。
“前途盡有光明路,
莫忘中藏曲折幽”
“近年的研究,又發現了他赴美當中鮮為人知的一面。”董紹壬說,作為中共最早的外事機構,南方局還非常重視海外黨組織的建設和國際統戰工作。
1943年6月10日,共產國際正式宣布解散。受此影響,1944年5月,美共中央書記白勞德宣布解散美國共產黨。美共解散后,原先依靠美共與國內聯絡的中共黨員失去了組織聯系,已不能正常開展工作。
作為南方局主要領導人之一,董必武有計劃地派遣薛葆鼎、蘭毓鐘、計蘇華、徐鳴、侯祥麟等中共黨員學生赴美深造,在留學生群體中開展統戰工作。次年,還在紐約幫助徐鳴與徐永煐接上組織關系。
白勞德和董必武是莫斯科列寧學院的同學,1945年4月22日,兩人進行了長達4個小時的面談。7月,美共另一領導人福斯特召集緊急會議,反對白勞德的錯誤路線,恢復美國共產黨。
美共重建后,董必武與美共中央談到了中共黨員的管理事項。1945年春夏間,中國局恢復,並建立了一個以徐永煐為書記,以唐明照、何植芬、林棠為委員的班子,成為領導中共在美黨員的主要機構。
《華僑日報》是1940年由徐永煐和唐明照所創辦的華文報紙,該報負責人及主要編輯人員都是中共黨員,這個以報紙為中心的黨的機構,后來被周恩來稱為“中共在美工作領導小組”。
隨著一批中共黨員陸續赴美,1945年下半年,董必武指示徐永煐以《華僑日報》為中心,整合旅美同志力量開展黨的工作。為了能讓他們順利開展工作,他還代表中共中央向報社捐贈1萬美元。
臨別,董必武將隨身攜帶的毛澤東著作,讓徐永煐、唐明照等組織翻譯。最開始,徐永煐、唐明照翻譯了一部分,但因為工作太忙,后交由在《華僑日報》工作的哈佛大學研究院經濟學博士浦壽昌負責,浦壽昌又找來報社同事鄒斯履幫忙。
1949年,浦壽昌回到新中國后,將已有的譯稿交給徐永煐。1950年5月,中共中央宣傳部英譯毛選委員會成立,徐永煐被任命為主任,鄒斯履被任命為秘書,浦壽昌參加翻譯和審定。這一工作一直持續到1953年底,終於在英國出版了《毛澤東選集》前三卷的英文版。
白勞德曾建議董必武利用在美國的機會,拜會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,做做他的工作。當時董必武聽后沒有表態,事后,他對唐明照等人說:“我是共產黨員,到美國來首先要拜會的是共產黨人,其次是幫助和同情我們的美國朋友,然后是對美國廣大人民做工作,至於美國官方人士,見不見沒有關系。現在既然沒有提出,我若主動要求拜見,他們反以為有求於他,那他們就更要翹尾巴了。”他不卑不亢的作風讓在美的共產黨員折服。
行勝於言,艱苦朴素是共產黨人又一優良傳統,董必武在美國考察期間亦是如此。
考慮到美國夜間天氣寒冷,工作人員想為董必武添置御寒的衣物。董必武起初婉拒,后來經過大家多次勸說,才在重慶購置了一件深棕色的毛呢大衣。
這件大衣伴隨董必武經歷了諸多重要時刻,他不僅穿著這件大衣出席了聯合國制憲會議,后來還與周恩來一起率團同國民黨代表進行談判,1947年3月國共談判破裂后,他又身穿這件大衣返回延安……
這件陪伴了董必武30個春秋的大衣,在他逝世后,由妻子何連芝捐贈給了紅岩革命紀念館。而在美出席活動時,他大多數時候穿的,都是一件25美元的平價西裝。
其實,董必武在美的活動經費並不少,合美金57836元,盧布2200元,法幣20000元。現藏於湖北紅安董必武紀念館中的《赴舊金山會議收支賬目》,由董必武手書,清楚地記錄了他所有資金往來的收支明細,內中沒有一項是因私支出,全部用於公務開支。
在所列的20項收入中,有3項是他“捐出”或者“交出”的,包括“生活費”“交際費”和“制裝費”,共計2540美元,這在當時可是個可觀的數目。
為了省錢辦大事,他和隨行人員不住賓館,而是住僑胞家裡,還經常自己做飯。據負責照顧董必武生活的徐永煐回憶:董老對自己的生活十分“苛刻”,用的一條舊毛巾,直到發黑洗不淨了,也沒有想到去買一條換掉。在華僑博物館裡,還有個三隻腳的小板凳,也是董老在華僑家裡經常坐的。
董必武用省下來的錢和華僑捐款,為《新華日報》購買了先進的印刷機﹔出版了5000冊英文版《中國解放區實錄》﹔為唐明照主辦的報紙及一些英文刊物提供了資金﹔還買了些英文打字機、留聲機等帶回國內。
“他出國從來沒給家裡帶過任何禮物,甚至連他周圍的工作人員,也被他動員把錢捐出來,留給中國駐外使館補充工作經費,這是他的一個慣例。”董紹壬說。
在美國停留了7個多月,董必武於國共談判前啟程回國。董必武的舊金山之行,正如石源華在《中國共產黨走向世界的前驅》中所言:“不僅是外交亮相,更是一場思想啟蒙。”
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,董必武主要從事法治建設等方面的工作,較少涉足外事。但從1972年起,他被任命為國家代主席,那時他已經年近九十,依然積極參與外交。在逝世前不到兩周,還接見了馬來西亞的首位駐華大使。20世紀70年代初,中國在世界上廣交朋友,他再次在外交上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。
如果要概括中共代表登上聯合國舞台的感受,恐怕還是他自己寫的詩最為凝練:“竟是平生一快游,空行萬裡總悠悠。乘風破浪非虛語,障眼浮雲在下頭。歐陸暫無鋒鏑苦,東瀛將獻寇仇囚。前途盡有光明路,莫忘中藏曲折幽。”
參考資料:《董必武傳》《顧維鈞回憶錄》《蔣介石日記》(1945年2月-3月)、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研究成果、《華僑日報》1945年報道、湖北省董必武思想研究會檔案、《董必武出席聯合國制憲會議始末》(楊瑞廣)、《中國共產黨走向世界的前驅》(石源華)等。
(來源:北京日報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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